古时岳阳,大抵是文人心中一块无酒可浇的块垒。
那一日,江水滔滔,行吟泽畔的楚国屈大夫,带着家国忧思揽身跃入水中。江底石震,鱼龙四奔。从此,岳阳这片玄黄之地,裂开了一道文人填补不平的龟裂伤痕。
千年寂寂,文人脚步不绝。而后,凭轩而泣的张说来了,伤痕等来了“知音”。这位曾被征拜为中书令,封燕国公的唐开元间名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高位跌落的一天。带着同样的意冷心灰,他选择收拾行囊,赴岳州这一贬黜之地上任。
历史尚未淡去屈大夫的身影,同样的郁郁不得志,或许在这位昔日名相心中,生出相惜之情。又或许是烟波浩渺的洞庭,大雁凄厉的叫声,使他心中生出些许感慨。总之,在政坛上倏忽间销声匿迹的张说,把全部的不得意,化作一座洞庭湖畔的楼阁。
开元四年,张说修建了一座三层楼阁,取名“岳阳楼”。这一日,中华文化史,因为他不经意的举动,即将写就浓墨重彩的一笔。
被贬的张说又是幸运的。无数次凭栏远眺,拍遍栏杆之后,他终回长安,再登宰相之位。不知临别之时,他是否深深望过那个空留酒壶的楼阁,望过那个陪他度过无数不得志岁月的君山与洞庭。不知他是否还能“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再写出“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心共悠悠”的诗句。
但岳阳楼的块垒依然不曾消解。
如果张说的不得志无关时代,那么李白与杜甫的行迹中,更多了丧乱之年里漂泊的脚步。家国天下,乱世之中的离愁别恨,总带着时代的凄凉。
命运似乎和李白开了个不小的玩笑。本想报效国家,却因为投错了阵营,违抗天子之命,而成了“叛军”。一生游历,临老却要逃亡。但逃至浔阳,依然躲不过被捕的命运,多方奔走下,死罪成了流放。
感性的文人不适合波云诡谲的官场。李白的诗心也终在流放中失了光彩,愈发哀怨。
上天似乎也不忍对酒酌月的李太白落得如此下场。流放一年,遇关中大旱,天子大赦天下,李白也在此列。此时,他正行至巫峡一带,听闻赦令,绝望与无助顿时便被轻快的脚步踩得粉碎。乘船沿着长江,他东下江陵,途经岳州。
此时,岳阳楼早已声名在外,洞庭景色,巴陵胜状,自是不能错过。携友人登高远眺,旷阔江山,尽在眼底。“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在这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李白扶着栏杆,终把那一颗飘荡悲情的心,歇在了岳阳楼下,浩渺的烟波里。即便短暂,也足够刻骨铭心。
而同样登楼远眺的杜甫,远没有李白幸运,彼时的他已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飘荡了一年,一叶孤舟便是他全部的容身之所,而所有这些,都被他一句“老病有孤舟”消解。诚然酸楚,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酸楚。无人赏识、无人关注,但他的一生却也未曾因为这样的酸楚有过半分改变,杜甫依然是杜甫。
那一夜,他迎着猎猎啸风登临岳阳楼。楼虽不高,瘦弱老病的他却也得扶着栏杆一步步攀爬,每一步,都伴着重重的喘息。楼外,寒风正劲。
岁暮的寒气笼罩在缥缈的湖面,歇在栏杆边的杜甫,眼前却是兵荒马乱,颠沛流离。“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文人的家国之心,在杜甫的长夜痛哭里,显现出了人性与文明。
在千百年的更替里,凛然矗立的岳阳楼,一直容纳着文人们一颗颗或哀怨或悲泣的心。
色衰爱弛,是美人心事;尚能饭否,乃将相暮年。于文人而言,郁郁不得志,乃至贬谪废黜,便是无酒可浇的块垒。而岳阳此地,当得起如此名号。
那一首首诗篇,便是文人与时代交手的几个回合后,沉埋下的一座座孤山,等待着后人发掘。
于是,岳阳楼也在身后的一座座孤山中,幻化成古代文人的一个熠熠闪光的文化符号。余秋雨说,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难中显现人性、创建文明,源于他们内心的高贵,他们的外部身份可以一变再变,甚至终身陷于囹圄,但内心的高贵却未曾全然销蚀。
于岳阳楼而言,这未曾销蚀的高贵,便是一直萦绕其上的文人气息。
于是,涵养了无数文人气息的岳阳楼,终在范仲淹的笔下,吐纳出一直以来的文化风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文/雁丘
【“品读”专栏2017年第56期(总第1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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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雁丘
编辑:易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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