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中秋双节的这天下午,一群大雁南飞,被我瞬间定格。
而我刚刚放下行李,爬至老家的屋顶,正举着手机,对着周围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从不同方位随意咔嚓一番。
不知从何时起,这成了我的惯常。
一
伍家寨,是我镜头中无法避开的主角。它虽称“寨”,实际上却是一座我也不知具体海拔的山。这山在我家的右前方,直线距离不过两公里。家与寨之间,是一片田野,道路蜿蜒,视野开阔。
伍家寨巨人般站立在新宁县境内一渡水镇与巡田乡的分界线上,两个不同乡镇的村民在山上“讨生活”,树木可以用来卖钱,开垦至山腰的沙土地,可以用来播种。乡亲在那里常年种起了玉米、大豆、红薯,还有放牛娃的最爱——花生。
以前趁着放牛,与村里同龄小孩,成群结队,在伍家寨的山脚下玩耍打闹。正玩得起劲时,突然有同伴大喊,“你家的牛吃人家庄稼了,快去赶呀!”于是在沙土上一顿狂奔……浮现脑海的一幕幕场景抹不掉,也忘不了。
在我的印象中,眼睛弱视到了几乎看不见路的祖母,总是闲不住,三天有两天在伍家寨山腰的沙土地上劳作不息。除草、修理排水的土沟,除了玉米、大豆、红薯,有时还种些凉薯、黄瓜、西红柿。
我们常去山上采蘑菇,捡些用来煮饭的柴火,一直爬至山顶,一览山脚下不远处的家园。
我们也时常跟着祖父母去寨上挖土、播种,待收获季节,就用箩筐把玉米之类的挑回家,有时弟妹也跟着去。
可能大多时,幼小的心灵体会到的,却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挑担子的苦累,挑一趟可能路上要歇息好几回。
那时候,丢掉锄头,跳出“农门”,就是大人们鼓励孩子努力学习的口头禅。
尽管我的村庄没有地平线,而路上的酸辛,却似一条沉重的分界线,截然划分了两个世界。村里的孩子,不尝尽酸辛,终难以抵达山外的世界。
一路艰辛,抵达了山外世界的孩子,仿佛经历了一次难以诉说的逃难,又未尝不成为故乡永远的囚徒。
二
每至傍晚,太阳从伍家寨左侧落下,浮出一片霞光。这时候,田间劳作的妇女们,该回家准备煮饭了。
空旷的乡下夜晚,伍家寨似睡非睡。与峰巅接连处,时常繁星点缀,一闪一闪数也数不完。
有时山腰有亮点,那可能是哪位人家的娃儿放丢了牛,大人们正打开手电筒,去山上找牛来了。也或者是不劳而获的人出动了,第二天山上准保会传来妇人尖刻的骂声——“哪个剁脑壳的,偷了我沙里(即地里)的花生了”。
山腰往山背走,有一大块地方,是勤劳的祖辈开垦的沙土地。以前我也跟着母亲去过,在那边种些玉米。我忘不了沙土地旁边那只偌大的石鸟,高十几米,形如巨鸟展翅,石鸟的脚下有一些椭圆形似鸟蛋的石头。
母亲说,很久以前,那是一只真鸟,经常来偷食沙土地的庄稼。后来不知何故,竟化成了石鸟,形影单只,也许在守望曾经的爱情,也许是在等待身下的蛋孵化。年幼的我,曾不止一次问母亲,它不孤独吗?
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假若孤独是这世上所有生灵不可逃离的宿命,那么我宁愿像这只石鸟般,以翱翔的永恒姿态,与这片云彩告别,远离他乡。
但往往他乡归来,故乡却不在了。
三
在山脚下的路口,杂草丛中竖着许多写着“弓开弦断,箭来碑挡”的小石碑。母亲曾跟我说过,这叫“将军箭碑”,要是哪个小孩子带了“将军箭”,那就得立这种石碑,靠它来挡住会射中小孩使之毙命的箭,确保一生平平安安。
令母亲宽慰的是,我们兄妹三人的“八字”很干净。尽管不用立“将军箭碑”,母亲却也每逢初一、十五,仍要燃起敬神的香,祈求神明保佑。
这座山的背后,则是孩子们向往的美丽新世界。我们那时去赶集,爷爷有时会拿些自种的白菜、丝瓜、凉薯之类去摊卖,都要经过山脚的“大路”,围着它绕半圈,再走两三公里,便到了一渡水街道,方圆几十里内的繁华地带。
后来离乡上学,在外地成家,伍家寨留给我的记忆,如一位亲人般,总是目送着我远去,等待着我归来。它的慷慨无私,犹如乡亲的宽厚仁慈。
前年的一天,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兄妹重爬了已灌木成林,且也人迹罕至的伍家寨,采摘了一捆捆蕨菜。最大的收获则是,我站在伍家寨的峰巅,俯瞰着一切,一眼看尽孩提时奔跑过、劳作过的地方。
微妙的是,站在伍家寨的峰巅,我忽而从地理与时间的双重维度,找回了自己。
原来,我曾如此贴近大地,大自然如此触手可及。
四
时光暌违,又是多少年。凝望伍家寨,这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千头万绪。
当我登顶过一个又一个山峰,总难以抛却伍家寨的影子,没想到关于它的记忆如此历久弥新。
当我站在岁月的这一头静静默想,总是希望那只守在山腰沙土旁的展翅石鸟,终有飞向天之巅的那一刻。
当我把目光停留于山脚下那口早已枯竭的自然井时,一个少年郞挑着半担水,满头大汗走在田埂小道上的情景,恍如昨日重现。
当我把目光收回,顺着伍家寨面向家的方位往后看,屋后的那座已变得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则是祖母的长眠之地。
当我置身于伍家寨与小山坡之间,似乎倒流了时空,从现实中抽离,穿越到以前的某个夜晚,正在看伍家寨附近的村庄,燃放起满天的烟花。
那时的我们,总趁着夜色降临,端着饭碗,爬上屋顶,一边吃饭,一边多么欢快地欣赏起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烟花。
只记得那年那时,烟花特别多,也特别绚烂。彼时的愿望仅仅是,有朝一日也要放一场漫天飞舞的烟花,以此感恩那段留守时光祖父母的关爱,父母的辛劳,以及手足的情谊。
如今,一场烟花不再是奢望,却耗费了所有的等待。
如今,伍家寨山腰祖母曾劳作其中的那块沙土地,已经种上杉木,而屋后的小山坡依然对望着如同亲人的伍家寨,看大雁南归,看风吹过峰之巅。
千百年的对望,凝成此时的一刻。我愿用这一刻,彻底自由地迎接未来的日子。
来源:红网
作者:易芊梓
编辑:陈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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