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君成

继长篇小说《孤独树》之后，马金莲又推出了长达80多万字长篇小说力作《亲爱的人们》，这是她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作品，分为上下卷。这部小说是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硕果，是作家对中国农村自改革开放以来至今的深度观察和深刻思考的结晶，情节曲折，催人泪下，是对乡愁、乡风、乡情、乡土的全景式描摹，精雕细刻，兼工带写，细节处毫发毕现，粗放处又惜墨如金，疏可走马，一笔带过，只为推动情节发展架设桥梁，甚至采用蒙太奇的电影艺术，出现空白。

这部作品的叙事风格完全是以书中人物的活动和口吻牵动情节发展，仿佛不是作家在写作，而是书中人物在现场讲述。掩卷沉思，让人身临其境，仿佛书中人物的生活就是自己亲人们的生活。作家以一名乡村在场者的姿态深情书写中国农村的变迁和发展，以多重视觉深情讴歌了亲爱的人们。

《亲爱的人们》 马金莲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群体形象：羊圈门的父老乡亲们

马金莲始终不忘自己的农民出身，她在作品中总是为乡村人民的淳朴善良代言，为中国农民的尊严写作。她是一个坚定的乡土守望者，作家借笔下人物的口吻，表达了守望乡土的意义。

《亲爱的人们》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小说以西海固的一个偏僻落后的山村羊圈门为背景，叙述了乡民们近百年的奋斗历程。羊圈门是一个小村庄，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生活着马家、李家、牛家三姓人们，乡贤马德福平衡着三姓之间的和谐相处。这个村庄具备了中国乡村最典型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羊圈门是中国农村贫困地区的活标本。小说在热情讴歌农民心灵深处的真善美的同时，不忘深刻批判他们身上存在的狭隘和缺乏远见。塑造了马德福、马二虎、马一山女人、马祖祖、马舍娃等可歌可泣的正面形象，也塑造了李有功、李二愣、李胡子、李有劳、李飞龙、牛阿蛋、牛八虎、马一山、三三媳妇、马碎女、何小平、王全有等双面形象，这些人物身上都存在人性的弱点，甚至缺点多于优点，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心灵世界从正面和侧面都进行了无情的解剖。作家在赞美的同时，从未忘记批判，正如文中所言：“这就是羊圈门人，有时候让人恨，恨起来牙根痒，有时候又这样让人爱，他们习惯用一种无声的扎实的行动，来肯定和回报一个人的好心肠。”“羊圈门人要是温情善良起来，那一个个的怀里都揣着一副世界上最柔软的心肠，要是被逼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那也是很能狠得起心肠的。”这都是对中国农民的普遍心理的准确把脉。

马一山：一个落魄书生的跌宕人生

小说一开始就波澜起伏，牛李两家因为争抢一担水发生口角，酿成一场家族械斗。马一山在危急时刻带领德高望重的马德福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在乡民们心中树立了威望，而策划、煽动家族纷争的李有功作为教唆者为人们所唾弃，人们对他当小队长时的不义做法多有积怨，随着小队长的卸任，他在羊圈门尊严扫地，搬迁到黄羊滩去了。而马一山从此开始了他的荣耀人生，当他在卖洋芋的路上翻了车，乡亲们一起帮助他，回报他的恩情。

马一山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他是羊圈门极为稀缺的读书人，他有正义感，顾全大局，为村庄发展无私奉献；他重视子女教育，培养出优秀的女儿马祖祖，成为村庄里第一个公务员、乡镇干部。他曾梦想能当一名代课教师，却无机遇施展才华。梦想破灭后踏实做一介农民，扶持李有功取代李有劳，组织村民们修路、拉电、解决饮水问题等，甘愿做李有劳的免费幕僚，但后来有了私心，想让儿子马舍娃取代李有劳的小队长职务，在争富比阔、勾心斗角中处于下风，又遭遇了儿子马舍娃临近高考放弃学业到南方打工、小女儿马碎女初中毕业跟李飞龙私奔，婚后生活艰难的心理负担，以装病卧床三个月韬光养晦，却不知从此他的人生进入了屈辱、黯淡的后半场，不但不能为子女的人生道路锦上添花，反而成为他们奋斗路上的障碍。及至重新站立起来，又得上了骂路的心理疾病，直至后来真的得了脑瘤，稍有恢复后沉默不言，每日在沟里挖台窝度日，成了小女儿的直播对象，莫名其妙地成了众多网民眼中的黄土大爷，吃瓜网民眼中的网红双重角色。他的一生有三个古怪的爱好，在路上研究脚印，在墙根看蚂蚁，在山沟里挖台窝。他生在山沟，终老在山沟。从孩童时代就在山沟里奔走，在山沟里来回担水，为生者担，为死者担，一辈子饮这山泉水，一辈子归宿在黄土沟。

马一山女人：忍辱负重的农村妇女形象

马一山女人是马金莲精心塑造的母亲形象，她心怀悲悯，竭尽全力去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接恤骨肉，抚育孙辈，为了生活、丈夫、儿女终日操劳，人到中年就愁白了头。她的人生使命就是前半生拉扯孩子，后半生照顾丈夫。在遭遇每一次重大人生的打击时，她始终保持了农民的本色，保持了人性的善良纯朴。当马一山变成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时，“命运的重压落到肩头，她就用肩膀接了过来。这担子重不重哩，会不会最后把她给压垮，她都没有去想，她的淳朴和善良、简单和直接，都不允许她对生活对人生有多复杂多深厚的认识。她属于本能地牵上生活的手一心往前走的那种女性，不管走到哪一阶段， 走到什么状态，她都无法拥有更高远的见解，但她有着乡村女性普遍具备的柔韧和坚强，不管担子多重，她都从来不会逃避，始终都能埋头往前走，直到将自己的生命和活力消耗殆尽。”用儿子马舍娃的话说就是：“那就是我们的妈妈，一个最普通平凡的母亲。这样的劳动妇女，在我们西海固很常见，她们实在、善良、勤劳、肯吃苦，心里只有老人、丈夫和孩子，根本没有自己，一辈子都在吃苦，从来都无怨无悔！这就是我妈，一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下了一辈子苦，把我们姐弟妹三个都拉扯大了，从不抱怨生活的苦，教会我们的只有坚强——”

马祖祖：在亲情和爱情之间难以平衡

马祖祖是作家精心塑造的理想人物，是倾注了作家全部热情的悲情人物。外人看到的是她的光鲜幸福，却看不到她内心的痛苦和忧伤。她在乡情、亲情和爱情间艰难抉择，最终把自己碰得伤痕累累。她和王全有之间的婚姻是一场悲剧，两个人的人生观完全不同，虽然两个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都是乡镇干部，但他们受的家庭教育完全不同。

王全有出身市民，有严重的市侩习气，有着高人一等的凌人气势，他的家庭教育让他极端自私，不顾亲情，而马祖祖出身贫困农民，她的父母兄弟都需要她去报恩，她的父母养育了她，有养育之恩，她的兄弟马舍娃放弃高考是为她所做的牺牲，她的妹妹年少轻狂、生活不幸需要她帮助，因此马祖祖夫妻矛盾来源于她对原生家庭的报恩，在王全有看来她就是一个“扶弟魔”。她把赊来的摩托车送给弟弟，为他报了考驾照的名、为他买了村里第一辆小汽车，为了让他当上小队长谦卑地向与她闹情绪的丈夫求情，妹妹马碎女难产，无人照顾，她为妹妹垫负住院费用，还累得流产；为抢救父亲，打电话向王全有深夜求援；她生下女儿后，婆婆没有给她好脸色，对她冷言冷语讽刺挖苦，丈夫以工作为由不在身边照顾。她常常将眼泪变成笑容。她在生活的磨刀石上，学会了坚强独立面对。在第一个孩子流产后，她想：“伤心你就仰头看天，泪水在眼眶里转着转着，要么溢出眼眶流走，要么慢慢地自己消失。”祖祖自从发现这个秘密后，就经常仰头看天。那个来不及降落人间的小生命，像流星一样划走了，只有祖祖这个当妈的看到了他（她）留下的光，就在她的心里。当她知道与丈夫的婚姻彻底结束以后，她更加坚定自己的人生信念，“她要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她要遵从内心的呼唤去活。人要是连最基本的良知都不能坚守，最刻骨的恩情都不能报答，那么人所谓的努力、奋发、成功，又有什么意义？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不管走出多远，就记得最初走过的路，都不忘曾经同甘共苦的人。”

她的骨子里有倔强的自尊，但她的内心又是最孤独的。作家在她身上寄托了对乡土最深情的憧憬，她说：“现在的人都活得浮躁得很，也很痛苦，为啥哩，我觉得就是因为离你刚说的这种美好生活越来越远，这其实也是一种境界，这个很难得的。舍娃，我忽然有个想法，我愿意支持你坚持这个梦想，也就是说，可以回归乡村，但不会像父母那样活，更不像爷爷他们那样活，你得有个新活法。这个新字，会新出一个啥模样，还得你好好去摸索。兄弟，如果姐以后过得不如意， 想回老家跟你们大家一起养老过晚年，你愿意收留我吗？我们守好老家，其实就是守好了人生的后花园。有了这个后花园，一个人不管在外头漂泊多久，身后都有一条退路，这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

马舍娃：几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

马舍娃的人生可谓坎坷不平。花季少年时，看到家庭境况窘迫，无力供养两个大学生，在高考来临前夕放弃学业，为姐姐的顺利上大学腾路，外出打工挣钱，供给姐姐的学费，不慎却误入传销组织，栽了人生两个大跟头，从此变得精神萎靡，后来重振人生信心时，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贵人摆兰香，却又节外生枝，陷入了骗子制造的网恋圈套，搁浅了真正的人间真情。后与摆兰香相亲，非常满意，又被一系列家庭变故搁置，过了几年打工生活后又去找摆兰香，被其父拒之门外，并说摆兰香已经结婚，绝望之中，他又去打工，姐姐不忍看他过漂泊生活，让他报名参加农民工培训，又与摆兰香不期而遇，二人从别扭到相互走近，牵手相恋。期间又遇姐姐难产无人照顾，孟老板看上了他，要招他为婿，让他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娶城里姑娘、住楼房、开新车、做老板，面对这些诱惑，他最终坚定地选择了摆兰香，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从此夫唱妇随，相濡以沫，开了电焊部、开了小卖部和快递代办点，并顺利当上了小队长，组织了羊圈门历史上第一次乡村旅游开发启动大会。

可以说，马舍娃是一个历经生活坎坷，却不忘初心，不改本色，终于在而立之年时步入人生正道。他和摆兰香的情感修成正果，是正道，也是天意。在确立真爱之后，不禁感慨道：“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感觉前面就是断头路，让你寸步难行，当你大着胆子跨出步子以后，会发现也有峰回路转的喜悦。”

马碎女：吃瓜时代的网红

马碎女是马一山子女中最不省心的一个，小小年龄就谈对象，初中毕业就跟仇人的儿子李飞龙私奔，并且早婚早育，连续生育两个孩子，生二胎时难产，这时她愿意托付终身的李飞龙却玩失踪，害得姐姐马祖祖垫钱又流产，给哥哥马舍娃又添新的烦忧，及至发现小十七得了癫痫，丈夫染上了赌博恶习，又每天直播卖惨，无意识中拍了马一山挖台阶的视频却一路走红，后来干脆靠直播父亲攒了一笔钱，准备给小十七看病。马碎女的误打误撞成为网红，正反映了这个吃瓜时代普通百姓的思想空虚无聊，他们畸态的审美心理带来社会价值观的扭曲。令人忧思。

作家在这部小部小说里，对中国农村农民农业问题寄托了深切的忧思。中国乡村发展的出路何在？百年来，围绕着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人们一辈辈接续奋斗，虽然也曾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生活面貌，但在这个工业时代、信息时代、机器时代，仅靠人力求发展都是杯水车薪，愚公移山再也无法指导现实生活，要从根本上解决交通闭塞、信息不畅、饮水困难，还得依靠党和国家的脱贫攻坚政策，还得依靠政府的力量招商引资、政策扶持。羊圈门这样的乡村发展起来了，是因为走出了马祖祖这样的大学生、乡政干部。而中国还有一些农村地方，由于一个村庄没有走出一个关心故乡发展的人才，那里就仍然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缓慢发展。同时，作家通过人物命运的变迁，提出了一系列乡村发展中的困境。从羊圈门到凌空嘉园的居住变化，思考农民的孩子能够走多远；从李有功到李有劳的权利转移，引发思考致富带头人的思想局限；从马祖祖与王全有的婚姻悲剧来看城乡差距不仅仅是经济发展水平差距，还存在着认知差距、观念差距、教育差距；从工作组的动员到马舍娃的担任村级组长，我们看到国家在探索乡村振兴之路。这些迹象表明，乡村振兴的长久之计在于教育的兴盛，这让我们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本文作者马君成，七零后，宁夏作协会员，固原市作协理事，长期从事文学创作，著有作品集3部，现为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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