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犁过寒冬,送来春雨田耕,黄鹂闹枝。春梦缠人,一串轻快、健爽、脆亮的蹄声奔来,启我尘封已久的回忆。
1970年,我五六岁,膝下承欢的年龄,娘爱中有严,将我甩手。一天,娘递一根牛绳给我:“生产队领的,以后,你就看这头翘翘角吧。”我抬头,只见一头黄牛高我许多,膘精体壮,毛色缎亮,昂头仰脖,角儿弓翘,四脚踢踢停停,尾巴一荡一扫,虎虎生风。说着说着,畜生“唦唦唦”一泡尿开闸,冲了两分钟,足以把人溅透。不是那三寸玩意儿,与一对老翘角,你根本不相信,这是上了年岁的母牛,大伙叫它“翘翘角”。
“翘翘角”的尾巴始终没停过,我好奇一摸,哪知它轻轻一脚,将我踢翻,算是一个“见面礼”。吓得我扔下牛绳,“哇”地哭向娘身后。娘扬起在手的棍子,猛抽这畜生。连抽带骂好一阵,“翘翘角”才收敛点。见我哭腔不停,娘说:“没出息的,这算什么。”
第二天蒙蒙亮,娘就催我看牛。我苦着脸牵着畜生,一出村,它就没个正道,偏走坑坑洼洼,爬高岭陡坡,不时挑衅伙伴,根本不听我使唤。即使在平地,它也是走几步,啃几口草,脚下起风,追得我连滚带爬,气喘吁吁,还得喊爹叫娘。一连几天,我哭着闹着,宁肯倒八辈子霉,也不伺候这畜生。任我怎么打“报告”,父母就是不理:“你是伢子,你不看,谁看。”末了,父亲还扬起栗凿威胁我。也是,在湘西南,看牛的差使非茶壶嘴巴莫属。
这时,小伙伴的主意却给了我启示。我对着高坡,将“翘翘角”慢慢赶,临边,一不注意,我猛抽几下,逼得它摔滚下去,四脚朝天,屁滚尿流,看它知不知道粑粑是米做的。
没想,这畜生倏地而起,嚯溜溜立马爬上来,走到我跟前,昂头挺胸,一幅得意洋洋的显摆,分明在说:“嘿嘿,看你能把我怎样。”
怎样看,家乡春天都是泛绿,但好花好草常在险处。“翘翘角”精力超常,身轻如燕,不辞高远,爬悬崖峭壁,游水库池塘,饱餐一顿。于是,它上岭我得上岭,它下坡我得下坡,它涉水我得涉水;它跟伙伴们打架斗狠,我得扯架调解;它跟同辈嬉戏,我得耐心分享;它给晚辈慈爱抚慰,我得在旁击掌鼓励。爷啊,我怎么都奈它不何,倒是被它整得脚力、体力、耐力大增,脑瓜也在慢慢开窍。
二
耕耘,是春天的主题,是农耕文明的核心,也是“翘翘角”牛皮哄哄、牛气冲天之时。
年刚过完,还是春寒料峭,“翘翘角”便随着湘西南闹春曲,吐出蓄冬的草秆,走出温暖的栏舍,在禾坪伸展腾挪,恢复青春的活跳。
往往,“翘翘角”比农人先一脚踏入水田,热血驱寒。脖子上套着犁弓,齐着农人的吆喝,迈着矫健的步子,前后左右打圈圈。它肌腱鼓胀,毛发尽竖,散发腾腾热气,生发磅礴力量。
其实,不用扬鞭,“翘翘角”也会均匀地拉着铧犁,划出深深的足迹,翻出锃亮的泥块,整齐划一地摆放。
霜雪阵阵,春雨纷纷,在它背上风骚片刻,画出八阵图。
桃李飘拂,山花烂漫,在它背上香气袭人,写出田园诗。
虫蝉鸣啁,鸟雁喧哗,在它背上落落大方,谱成风流歌。
雨水,春分,谷雨。矮脚田,高圹田,天水田。秧田,麦田,稻田。翻耕,播种,插秧。
犁过,耙过,平过。
忠诚勤劳,坚毅顽强,“翘翘角”的脸上,写着丰收的希望和喜悦,甘为人作嫁衣裳。当大地披上惹人的墨绿,当骄阳赐阳春以累累硕果时,“翘翘角”则默默无闻,绕开田地而过。
无论农耕的辛劳重压,时令的寒暑更张,还是同伴的威逼争斗,“翘翘角”始终翘首仰头,或引吭高歌力盖世,或搔首弄姿引众欢,或扬眉吐气群山笑,或脉脉含情传佳音,或拔刀相助,欺强扶弱。
翻遍“翘翘角”的毛发,我找不到“老”的概念。它耕耘二十年,产子数代,已届暮年,应是功德圆满,垂垂老矣。但丝毫不见它毛色混沌,老态龙钟,只见从早到晚、一年四季的精神饱满,黄毛如缎,雨鬣霜蹄,刀耕火耘,出勤最多,获赞最多,浑身有劲使不完。
可是,倘若它的忠诚勤勉,换来农人的误解迁怒、呵斥鞭笞,它会反蹄相击。最修养的态度,是在雨中的田畴,拉着苦瓜脸,偷工耍赖,任你蓑衣淋透,嚷嚷抽打,筋疲力尽,它是稳如磐石,九头牛也拉不动,一幅“我是畜生我怕谁”的担当。
三
那个年代,耕牛是按户领养,生产队调配使用。看一头牛,队上一年固定记工分。膘肥体瘦、体力耐力如何,老农看牛牙觑牛蹄,一针见血,可是队上没人管,全赖主人责任良心。人都没吃的,对牛还有什么讲究,秋冬凋零,将牛看瘦看死的也有。碰上好户主,算是牛前世修来的福。
“翘翘角”摊上我家,不用说了。父母经常说,畜生畜生,前世是人。于是厚道的基因影响我,我不吃不喝,都要将“翘翘角”伺候好。那时,菜脚叶、红薯藤、萝卜茎都是牛的佳肴,我千方百计搜罗,作它夜宵。它犁田耙地时,我上山割草。割草人多,我和姐姐,只好赶大早,爬陡坡,攀悬崖,才割得青绿嫩酥的草,送到田基。“翘翘角”风卷残云,大块朵颐。末了,它总舔舔我的脸,好暖好痒呢。
下午放学回来,我马上上山,割一担老茅草,铺到牛栏,让“翘翘角”享干爽之“床”,驱耕耘之疲,得美梦入睡。
牛心也是肉长的,从此,“翘翘角”不给我添麻烦了。经我指导,它知道哪些是庄稼地,不会越雷池一步。我得以在看牛之际,玩点游戏,打点茅柴,扯点猪草带回家。而且,我俩形成一套默契。比如,回家时,它突然蹲下,回头望背,我就搭着柴禾爬上去,骑着它,走得好潇洒。
比如,“翘翘角”尾巴翘着,在自己屁股上连敲三下,我便赶紧给它捉虱子,逮住几只,哇塞!麻麻肥肥的虱子,就是蓖麻籽,“蹦”地拈死,全是“翘翘角”的血,好心疼。每每拈死“蓖麻籽”,“翘翘角”都要舔我几下,来点奖励。
我的“福利”令人羡慕。一次,趁“翘翘角”蹲下,呼我骑背,一伙伴悄悄从身后捎上,哪知,任我怎么催,它就是不起身。小伙伴一退场,它便马上起身。
春天,万物复苏,虫蝇也很旺盛。没事我便采些花给“翘翘角”戴上,还给它全身搔痒,赶蚊蝇,捉虱子。搔得它痒熏熏的,眯着眼睛,尾巴一翘一扫,悠悠然似神仙,有时还“哞哞哞”,不忘显摆分享。
如此,我与“翘翘角”相处了三四年,真是先苦后甜,水乳交融。虽然它逝世多年,骨头打得鼓了,我却常常想起这骨头在哪。我身上顽强执着的牛劲,应该有“翘翘角”的影子。
哎!畜生精到老道也是人,四时花谢花开便成诗。
文/吕高安
来源:红网
作者:吕高安
编辑:易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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